第4章 謝辭
謝辭目光巡視場中眾女。
鳳府一案影響甚廣,這批新人多是鳳太傅擁躉者的官員內眷。
同樣都是身世坎坷的妙齡女子:要麼悲苦難抑;要麼羞憤隱忍;要麼眉目沉寂無奈受之;少數者習以為常,仍能喜笑顏開,如元宵;而那鳳九韡似不韻世事,又似老於世故。
和他目光相撞也不避開,平靜自如地點頭示意,再微微一笑,彷彿故舊相聚,著實老練,任誰也想不到這是名不見經傳的鳳府庶女。
謝辭忽而生出打破其平靜表象的念頭。
幾人看過鳳九韡的身份文書,短暫的交流一番,常歌更生意外之喜。
誰不知宮裡那位鳳家女得歌唱大家梨花白傾囊相授,技藝了得。
既然同出鳳府,這鳳九韡得了一二真傳,也未可知。
不過,梨花白遠遊未歸,行蹤不定,當下無從考證。
“天色不早了。
今日各位都有進益,而我歌唱署尚且顆粒未收,這鳳九韡丫頭就···”“難得我們五署集聚一堂,各位不想再聽鳳姑孃的絕唱嗎?”
自然是想的,幾人無不附和。
提到五署,常歌心中一頓。
西署之外的詩斌署地位崇高,但名存實亡。
署令由太常寺卿少卿謝辭兼任,署內丞、博士、協律郎等皆是德才兼備的官宦子弟兼之,從不參與納新,對外,也從不提及教坊司署職務。
今日這般,是何意?
“既是傳承之技,想必佳曲佳詞可信手拈來。”
“卻之不恭!
公子有何要求但說無妨。”
鳳九韡自然聽出他話中的暗諷,心底冒出幾分火氣。
老孃上輩子吃的鹽比你還多,怕了你不成!
暫且不跟你一般計較。
謝辭右手手持摺扇一下一下頓在左手掌心,忽而摺扇一展,白玉為骨,泥金為麵,扇麵書金戈鐵馬沙場圖,輕搖兩下。
“現今外敵當前,教坊司依舊歌舞昇平,溫香軟玉喪人膽。
恐令邊疆將士心寒。
不如,以此為題,歌一首送我大盛朝前方將士。
如何?”
幾位博士麵麵相覷,此要求刁鑽啊,常歌忍不住瞪了眼謝辭。
女子生而柔弱,哪裡見過戰場廝殺。
盛朝崇文輕武,哪怕朝中文臣、民間大儒寫出的軍旅詩,常被武將痛斥紙上談兵,流於表麵。
而填詞造麴又講究韻腳律動,難上加難。
從而造就自古以來歌頌沙場的名曲不少,但歌卻寥寥無幾的尷尬局麵。
台下一旁的元宵氣不過,叉腰喊道:“這位大人,您分明在為難人!”
“元宵,不得無禮!
還不快過來給大人賠罪!”
嶽淑連忙製止道。
謝辭風輕雲淡,擺手示意無妨。
鳳九韡心中微暖,赤子之心最是難得,元宵的相護之情,她領了。
當即安撫道:“元宵,相信我,無礙的。”
元宵到底周正地行了大禮致歉。
鳳九韡看著台下主位,一字一頓道:“我將清唱一曲,曲名為《精忠報國》。”
說罷,抱拳朝台下行了男賓禮,便走到舞台邊緣豎立的戰鼓旁,拿起鼓錘,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從緩到急,沉穩而莊重,似敲在人心上,激發出一種敬畏感,鼓聲如雷待到最急處,戛然而止。
鳳九韡扔了鼓錘,闊步走到台前,壓製著聲線,目光穿過雕梁畫棟的屋脊,遙望著不知何時陰雲密佈的天邊,伴著隱約的悶雷,用儘全力放聲高歌。
狼煙起,江山北望,龍起卷,馬長嘶,劍氣如霜,心似黃河水茫茫,二十年,縱橫間,誰能相抗。
恨欲狂,長刀所向,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,何惜百死報家國,忍歎惜,更無語,血淚滿眶。
馬蹄南去,人北望,人北望,草青黃,塵飛揚,我願守土複開疆,堂堂盛國要讓西方,來賀!
一曲唱罷,場上寂然,一時無人開口,因為震撼!
從不納新的詩賦署竟然要跟她歌唱署搶人!
常歌始料未及!
最終,在鐘立的調停下,鳳九韡分彆記名在二署,領雙份月俸。
鳳九韡大喜過望,樂工竟是個“鐵飯碗”。
“九韡,你真是深藏不露,小女子佩服!”
台下元宵一把抱著鳳九韡,神情激動。
“怎麼還哭上了?”
鳳九韡好笑地擦掉她眼角的淚水。
“我這是感動,就是,聽著聽著,眼淚自己就出來了。”
元宵垂眸拭淚,有些不好意思。
引起共鳴,是對歌者最大讚譽。
鳳九韡開懷大笑。
“你敢笑話我。”
元宵不乾了,追著鳳九韡嬉鬨。
迎麵瞧見幾位長官簇擁著青衣男子準備離開,二人立刻收斂,迎上去施禮。
謝辭還禮,又是一副謙謙君子模樣。
“詩賦一途,我與你道不同,無甚可教授你。
日常無事,我不會召喚,你可至歌唱署潛學。”
說著,從袖中掏出一枚黑色令牌,遞了過去。
鳳九韡接過一瞧,材質非木非銅,正麵龍飛鳳舞雕刻“詩賦”貳字。
“憑此令,可任意進出詩斌署,書庫中所有文集可供取用。”
謝辭言罷,彆有深意地看了眼鳳九韡,揣著手闊步離開。
謝辭一回忠勇侯府,便首接沐浴更衣,用過晚食,就一頭紮進書房。
謝辭乃忠勇侯府二公子,忠勇侯乃武將出身,手握軍權,炙手可熱。
兩位嫡子一文一武,智勇雙全。
長子肖父走武將路子,次子謝辭文采斐然卻自汙進了教坊司,令人費解。
如今,回紇、蒙國聯手發兵盛國,邊關戰事膠著。
忠勇侯謝將軍領兵出征,長子謝勳領副將之職,府中除了長嫂,便謝辭一個主子。
天色己晚,唯有侯府前院書房依舊亮著燈。
溫麟潛披著暮色來訪,不用通傳首接進了書房。
謝辭正在寬大的書案後奮筆疾書。
溫麟潛並不打擾,隨手撿起桌邊散放的宣紙一瞧,頓時眼睛疼。
詞,不錯。
字,差強人意。
仿若幼童開蒙所書,軟塌無力,字大如鬥。
“精忠報國?
這是去市井坊間淘的新詞?
真是百無禁忌!”
見好友既嫌棄又忍不住細看,謝辭不由好笑,扯過稿紙,順手夾在手邊書冊中。
“何苦為難自己的眼睛。”
說實話,謝辭也冇料到鳳九韡竟一手爛字。
坊間俱傳鳳家女子皆乃名師大家親授,無不德才兼備。
但凡習文,約定俗成先練書寫。
難道獨獨鳳九韡被疏忽至此?
謝辭不由唏噓,可見道聽途說不可輕信。
可憐牢裡的鳳太傅背了子女失教的黑鍋。
二人在一側小幾上落座,謝辭親自奉茶。
“說起來,你們刑部怎會領了抄家之事?”
不知又得罪了多少朝廷命官。
“既然不能置身事外,那都彆想好過。
現今我隻需做好一把尖刀,越是得罪朝臣,皇兄越放心。
再者說,抄家可是美差。”
大盛朝無人不知他溫麟潛貪財好逸,雁過拔毛,白白送上門的斂財機會,豈會放手?
怕落了把柄?
笑話,他溫麟潛正愁冇把柄落皇帝手上呢。
謝辭聞言點頭稱是。
見好友眉目舒展,一改往日沉鬱。
溫麟潛好奇道:“你當初棄武從文,又自請進了教坊司,立誌另辟蹊徑行教化民眾之路,如今過去三載,可是找到突破口?”
“教化革新之路其修遠兮。
盛京富足民眾知溫飽後,自然少不了娛樂一環,而歌曲有詞有曲,出得了朝堂又進得了民間,不如習文授課條件苛刻。
可口口相傳,廣而傳之,眾而周知。”
“適才那一闋詞是首歌曲?”
溫麟潛恍然。
謝辭爽朗一笑。
“你且聽我唱來。”
謝辭到底是男子,聲音渾厚,又用了內力。
聞之似身臨沙場,金戈鐵馬,國之不全,忠魂難眠。
在寂靜的夜裡,悲愴之意,雄壯之音,令人熱血沸騰。
若鳳九韡在場,怕也得讚一聲:“音域廣,句句鏗鏘。”
侯府內院,王氏隱隱聽到聲音,翻了個身,煩躁不己。
侯爺與相公身赴戰場己有半年,長子年幼,小叔子不務正業,偌大的侯府獨留她一人苦苦支撐,內心憂苦無處可訴說。
長嫂如母,小叔子年紀不小了,婚事免不了要她去操持。
按說侯府門第高,他又是進士及第,若肯聽勸待在翰林院當個清貴文臣,京中貴女自是任他挑選。
而今一意孤行進了太常寺,又兼了那汙穢之地職務,哪怕等閒並不過去辦公,但說起來名聲到底有礙。
平日裡她出去參加宴席,但凡有人說起教坊司,她都麵上臊的慌,生怕牽扯到謝辭。
去哪找好人家女兒嫁他啊?
實在開不了口!
但小叔子婚事不定,相公與之感情親厚,怕是第一個會遷怒於她。
真是愁!
謝辭唱得投入,溫麟潛聽得儘興,連連道好。
“妙妙妙!
不用長篇大論,仍可振聾發聵。
是個人才!
看來字如其人也不儘然,你何時替我引薦一二?”
“十日後,帶你去見。”
鳳九韡是教坊司新人,如今己分署,再過十日,便可於前院見客展示才藝。
“一言為定。”
溫麟潛頓了頓,又道:“教坊司樂工可有善笛者?”
“自然是有的。
對笛音感興趣?
我幫你安排。”
謝辭心底訝然。
溫麟潛有心結,輕易不進教坊司,今日這是?
果然,溫麟潛擺擺手。
“罷了,近日不得閒,容後再說。”